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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容:在那些史无前例的日子里

摘要:

今日,我所记录的这些细腻画面,满含对“四人帮”的激愤,却也深藏对某些年轻人的深切惋惜。坦白而言,小辫子与那位小姑娘,绝非愚笨之辈,她们的内心也不见得天生就充满恶念。若非有人向她们灌输那些歪曲的道理,若她们能在工厂中勤勉工作,认真学习,无论学习何事,总能在其中汲取真知,成长为对社会有用之人。然而,那场“大革命”却将她们毁去,至少是毁去了她们最为宝贵的青春岁月。

本文摘自《红色记忆》,沈容著。

一张照片引出的大案

在那个前所未有的时日,我和李普夫妇二人意外地成为了中南局头号案件的“首要嫌疑人”。消息传至中央文革,上级对此事高度重视。随即,一个专案组应运而生,并由军管组长亲自担任指挥。

沈容与李普

此事的起源,需追溯到历史上的抄家现象。自古以来,抄家之举便屡见不鲜。以清朝乾隆皇帝驾崩后,其宠臣和珅在嘉庆皇帝继位后被抄家为例,抄没的家产之丰厚,竟远超国库之藏。因此,后世流传有“和珅之败,嘉庆之盈”的说法。然而,这种范围之广、程度之深的抄家现象,以及其连绵不断的态势,实乃史无前例。我家最初遭受的抄家之祸,始自中山大学的红卫兵。此后,北京及其他地区的红卫兵亦纷纷而至,络绎不绝。他们肆无忌惮地翻箱倒柜,砸物抢夺,甚至连我家的粮票、油票等生活必需品亦被一扫而空。历经第一次的抄家风波,我虽曾尽力整理一番,但整理甫毕,抄家者再次降临。循环往复,不胜其扰,我终是选择了听任衣物、箱笼以及各式瓶瓶罐罐随地堆积。幸而如此,随着各地红卫兵的络绎不绝,当他们发现此处并无多少油水可捞,便纷纷不再光顾。

不久,一场不同寻常且规模庞大的抄家行动再次降临。之所以称之为不同寻常,是因为参与其中的都是中南局的干部,均为成年人。而其规模之大,则体现在十几至二十人的庞大阵容。他们的搜查细致入微,几乎无以复加。在箱笼、抽屉、衣柜之外,书籍的查抄尤为耗时费力。我家客厅的一面墙,经过精心装修,已完全变成了书架,此外,还有几排硕大的书架。在这群十几二十人的队伍中,每个人都对每一本书进行了彻底的翻阅。由于经历了多次抄家,面对他们如此细致且辛勤的检查,我并未感到愤怒,反而心生同情,更多的是充满了好奇。如此大规模的行动,如此激烈的手段,中南局大院里的其他干部恐怕无人能享此“殊荣”,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?我逐渐察觉,有些人执着于一页页地细细翻阅,而另一些人则沉浸在阅读的乐趣中;有些人的阅读态度随意,匆匆翻过几页便弃之不顾,似乎对阅读本身并无太多热情;更有甚者,未翻几页便点燃一支香烟,并将另一支递给了李普,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,一边吐着烟雾,一边闲聊起来。显而易见,他们中的许多人似乎并未真正明白为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。

历经漫长岁月,我才逐渐明白,我家遭受抄家的命运,实则源于王匡家族的抄家事件。王匡彼时担任中南局宣传部的部长,此前曾任广东省委的候补书记,并曾分管港澳事务。然而,我与王匡的相识却要追溯到解放前。当时,他与我一同在新华社晋冀鲁豫野战分社工作,李普担任社长,他们两人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李普得以加入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,实乃得益于王匡的举荐,他向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力荐了李普。我与王匡的夫人田蔚同在新华社临时总社共事,因此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王匡曾负责港澳事务,家中自然收藏了大量的港澳书籍和报刊。这可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啊!当时港澳的工作并不对外公开,因此,大众自然对那些书报的来源感到困惑不解。更为严重的是,王匡书桌的玻璃板下藏有一张照片。图中李普与王匡同框,照片背面分别注有各自的名字,而剩下两位却未署名,一位标注为“报务员”,另一位则是“译电员”。此情此景,怎能不令人惊愕!分明是一份特务成员的名单与合照!

这究竟是一幅怎样的图像?故事颇为悠长。在野战分社中,有位副社长名为谢文耀,不幸在一场激战中英勇捐躯。他的妻子珍藏着一张分社全体成员的合影。她复制了多份,分别寄给了照片中的每一位成员。其中,王匡和李普都收到了一份。记得有一次,我在王匡家中与他俩闲聊,他们一起辨认着照片中的人物。王匡将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在了照片的背面,不过有两个人的名字让他感到困惑,他只记得一个是报务员,另一个则是译电员,便这样简单记录了下来。昔日,战地分社配备有自用电台,记者所撰稿件均需译电员将其转化为电码,而后由报务员通过电台发送至总社。因此,译电员与报务员的角色应运而生。此类事情,只需询问当事人即可一目了然。再者,稍有常识之人皆能推断,绝无潜藏的敌特会将成员名单与照片公然置于书桌玻璃板之下。然而,那些急于立功的人们,却视其为无价之宝,将其当作一项重大发现!

随后,我家遭遇了抄家事件。凑巧的是,在翻查我家箱子时,发现了一颗子弹,桌上还留有抄写的电报号码。这样一来,不仅有港澳报刊,还暴露出特务名单、报务员、译电员的信息,以及提前抄录的电报号码,甚至还有子弹。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吗?难道不是特务又能是什么?我们家怎么会拥有子弹呢?这无疑是红卫兵留下的遗物。我家曾接待过两三批红卫兵,他们的物品就存放在我家箱子里。至于那抄写的电报号码,是我和女儿在文革初期收听电台广播时无意间记录下来的。当时,我们听到一个女声报出她的台标,随后报出电报号码,出于好奇,便将其记录下来,想查阅电码本,了解其内容。然而,未能找到对应的解读,估计是使用了密码。这张纸便随手丢弃,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另一个“铁证”!

然而,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完全嘲笑那些急于立功的人。李普的档案中,清晰地标示着“特嫌”的头衔。1955年,在开展肃反运动期间,李普不幸因两起错案而受到牵连,被卷入了这场风波。最终,他被判定“不适宜在党委机关任职”,并被调离了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,这一决定是直接告知于他的。然而,他并未意识到,从此他成为了“受控使用的干部”,更不知晓在档案袋中,还悄然挂着“特嫌”的标签。行了,对于那些人而言,“特嫌”之谜已然揭晓,“特嫌”一词已被确认为名副其实的“特务”。他们捕捉到了立功的良机!这个“特务”果然手段高超,竟能潜入党的核心机构!然而,他终究无法逃脱佛祖的手掌心。试问,他们所立的这等功绩,又怎能小觑?

陶铸在被打倒之际,位居党内第四把交椅,“包庇李普”仅是其在中南局“罪状”中的一条。自他迁往北京,在中央的“罪行”更是层出不穷,此一“罪行”自然不再显眼。

然而,更值得关注的是,我在家中意外发现了一幅与我、李普同及叶剑英三位先辈的珍贵合影。那是1946年的北平,我在军事调处执行部任职时拍摄的照片。该机构由中共、国民党及美国三方共同创立,其职责是调停日本投降后中共和国民党之间的军事争端。叶剑英担任该常设机构中共代表的首席职务。而我当时负责翻译工作,李普则是《新华日报》的特派员,同时兼任新华社的特派记者。

这下局面可就不同了,连叶剑英也牵涉其中,这起大案瞬间升级,成为了一宗“要案”!身份显赫者,所涉案件往往亦举足轻重,此理自不待言。彼时,叶剑英正担任十八集团军的重要职务,其职责之重大,显而易见。八路军加新四军)这位参谋长,被亲切地称作“参座”。此次,果然是钓到了一条大鱼!

我犹记得,军管小组的负责人刘组长曾对我进行审问。彼时,专案组与中南局的成员均未到场,整个房间内充斥着来自北京的军人,从他们的装束来看,显然都是军官。现场气氛之严肃,达到了极致。众人缄默不语,而刘组长所提出的问题,无一不与叶剑英相关。我仅是一名普通的翻译人员,又能了解多少呢?只能说直言不讳,对许多问题一无所知。那时我完全处于困惑之中,不明白他们为何对叶剑英如此关注。

此“案”与我父亲的关系,实乃紧密相连,甚至可以说是密不可分。我父乃国民党内部一名官员,其职位虽非显赫,却也不无分量,尤其是他那错综复杂的“背景”。在抗战岁月,他曾担任国民党政府军委会后方勤务部特别党部书记长,荣获少将军衔。然而,这位“书记长”徒有虚名,实权有限,与我们这里的“政委”相去甚远。尽管如此,他的“背景”却非同凡响,他是蒋介石侍从室主任、上将钱大钧的亲信。日本投降后,钱大钧负责接收上海,遂任命我父为上海市政府人事处长。钱大钧退居幕后,我父亦回归故里苏州,弃政从商,成为苏州四民银行的经理。解放前夕,他彻底失望于国民党,在地下党的指引下,联合地方士绅迎接解放。解放后,他送我弟妹参军,自己则加入民主建国会,担任苏州工商联副主任兼办公室主任、市政协委员。然而,好景不长,他先是被定为准右派,继而又被划为反革命,最终被判刑入狱。直至他去世后的1989年,方才得以平反。

我这样的家庭,当然不会被放过。这个案件上挂下联,上至叶剑英,下至我父亲,从北京到广州、到香港。这个“特务网”越编越像真的,越编越大。有一个专案组的人直言不讳地问我:你父亲派你到共产党内来,你为你父亲干了些什么?还有个工农家庭出身的人问我:“我们没有饭吃才参加革命,反正至多是个死。你有吃有穿,是个大小姐,还上了大学,为什么要革命、参加党?”我说:“人不仅仅为了吃饭,还有理想。”他听后断言我的言论荒谬至极,认为我只是在狡辩,是胡言乱语。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,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严肃,那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。这便是所谓的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”。

他们早已确信我是我父亲派往共产党内部的卧底,我又能如何说服他们相信我的清白呢?突然间,我想起了从前曾从我父亲那里获取过一些情报。于是,我坦白道:“我并未为我父亲效力,反而从他那里窃取了情报,包括国民党的《防止异党活动方案》以及国民党所有兵力的部署等。”后来有人告诉我,他们确实对此进行了调查。这些情报确实被送到了延安,并且得到了延安的表扬,尽管我自己对此一无所知,这在地下党中并不罕见。就这样,我得以“解放”。1972年,我先一步“解放”,随后李普才有机会获得“解放”。严格来说,是我的家庭背景间接地影响了他的命运。自从入党以来,我在无数次的表格填写中从未提及这些事情。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共产党员而言,本是分内之事,是应当去做的,又何需特别填写呢。

实际上,情况远不止这些。此外,我还曾动用后勤部的车辆,帮助众多地下同志顺利穿越青木关,得以离开重庆。青木关,作为通往重庆北部的重要关卡,其安检极为严格。我曾向后勤部门的相关人员说明,我有一位友人需要搭乘便车,恳请他们施以援手。我们商定了上车的时间和地点,他们便安然无恙地离去,而且全程分文未取。然而,这些细节我必须保密,因为我未曾亲眼见过那些人,对于他们的姓名、出行时间以及人数,我亦无法提供确切信息。我坚定地决定不提及这些事情,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自寻烦恼。

当初我对此实在百思不得其解,如今回顾,却也并不感到意外。在延安1942年的整风与抢救运动期间,即便缺乏任何证据,人们也可能被错误地指控为特务。而在此之后,即便是国家主席这样的显赫人物,竟然也被定性为“叛徒、内奸、工贼”。对于我们这个“大案”,定罪似乎变得轻而易举。

彼时,李普已被拘禁于单人隔离室接受审查,而我则被锁于办公室内进行审讯。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,我尚能定期返回家中沐浴。日复一日,我需撰写交代材料。在这份材料中,我详尽无遗地记录了我的家庭背景、投身革命的历程、交往之人以及所从事的各项工作。近期翻阅李锐的诗作,其中一首关于延安整风的诗中,有这样一句:“悠悠日夜旧山窑,恨不心肝挖出瞧。”这句诗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情感,那时的我,正是怀揣着如此心境。

我想不明白专案组究竟怀疑什么。有一天,我去找我的专案组组长,对他说:“你把我关单间吧,你们究竟怀疑什么,究竟还有哪些我没说清楚,你只管问,我保证如实回答。如有半句假话,甘愿受任何处分。”他并没有把我关单间,只说:“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。”即便如此,我仍对他和专案组中秉持良知的同仁们心存感激。他们没有对我冤枉,面对这起错综复杂的大案,经过全国范围内的深入调查,最终真相大白,得出公正的结论。尤为值得一提的是,李普的“特嫌”罪名被撤销,他的名誉得以恢复。因此,有友人向李普提及,他被视为文革的受益者。然而,这份所谓的“益”却来之不易!我们能够存活至今天,实乃死里逃生!

多年之后,李普方始领悟,首要之恩应归于政策研究室的苏如试与黄书泰二位同仁,尤其是苏如试。他们坚信李普非恶,主动请缨,要求外调以查明真相,幸得军管小组的许可。“苏老,我的档案中是否确实标注有‘特嫌’这一称号?”苏老回应道:“是的,有的。”

若非他们两位主动请缨,我们岂不是运气太差了?

王匡家的老阿婆

王匡同志家中,住着一位年迈的阿婆。她负责家中的日常琐事,诸如采购食材、烹饪佳肴以及打扫卫生等,无不亲力亲为。她擅长烹饪地道的广东菜肴,其美味可口,令人赞不绝口。

于中南局任职期间,我与李普频繁造访王匡府上畅谈。每至其家,首映眼帘者,便是那位老阿婆。彼时她年近六旬。我们与她鲜有交谈。从她脸上,难以察觉丝毫表情,她与我们交流时,语仅两句:“在家”或“不在家”。彼时,我常觉此老阿婆颇为孤僻,似除王匡之外,对他人并无太多好感。

王匡曾向我们提及,那名老阿婆无儿无女,孤身一人,在他家已居住多年,实则已成为了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,家中大小事务皆由她掌管。当时,我总觉得这位孤寡老人有些性情古怪,待人冷漠,但转念一想,这倒是颇为合理。

在那个文化大革命的风云年代,我遭遇“扫地出门”的厄运,从三育路大院被迫搬迁至萧殷的住所。未曾想,竟与匡兄家的老阿婆同住一巷,她与我相隔一个天井,同样居于昔日萧殷居所的一间陋室。如此巧合,我们竟意外地成为了邻居。

王匡的贤内田蔚,曾执掌广东广播电视局的最高领导职务。我与田蔚同根同源,均为苏州人士。在解放全国之前,田蔚供职于新华总社广播部,而我则在外文部任事。随着全国解放的脚步临近,我们一同踏上了南下的征途。此后,她长期效力于广东广播电台,并继而投身于电视台的筹备工作。

广东的广播与电视事业,可以说都是在她的引领下得以奠基。我对这位同乡好友一直抱以深深的敬佩之情。然而,不幸的是,在那个时期,她竟成为了首位在广东省报上被公开点名批评,指责其领导文革不力、走上了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”的人。报纸上的批判一经发表,她的去向便变得扑朔迷离。王匡和李普同样被“监护”起来。王匡的住所似乎被改作他用,因此这位无家可归的老妇人只能被送往萧殷家中寻求庇护。

在屋檐下,那位慈祥的老奶奶正在烹饪,我也在同样的屋檐下忙碌着。她本就寡言少语,此刻的神情更是显得郁郁寡欢。我们仅在无人之际,轻声交换一声问候。她依旧保持着沉默,与周围的人无话可谈。偶尔,我会看到她静静地坐在廊檐的小板凳上,凝视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。这位老人的心中究竟在思考些什么?这让我感到困惑,无法揣摩。

终于,日暮时分,我完成了用餐,正于走廊中整理餐具,四周空无一人。只见老阿婆向我招了招手。我急忙趋前,她未发一言,便将我紧紧拉入她那狭小而温馨的居所。这是我首次踏入她的私人空间。

空间狭窄,仅余下一张床铺,四周却堆叠着层层叠叠的木箱。老人轻轻一挥手,示意我在床边安坐。她亦随之在床沿落座。片刻的宁静过后,我揣测,她定有重要之事欲告知于我。

“我瞧见了他!”她终于发声。我深知,她口中的“他”所指,正是王匡。她的声音中蕴藏着无尽的沧桑,几乎让我热泪盈眶。片刻沉寂之后,她续道:“满头霜发!”

我回应道:“我亦曾目睹一幕,那是在前往食堂打热水时。”

她紧握着我的手,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一刻,我们的心灵仿佛已无需言语,便能相互理解。此时此刻,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。

“未曾目睹贵府景象。”老人如此说道,此言所指,乃是对李普的提及。

“他们同处,我未曾目睹。”

“他们在一起。”老人道。

此刻,我终于领悟,老阿婆何以终日端坐于板凳之上,目光追随着街头的景致。

这是我们首次“非法行为”。

由于担心被人察觉,我未敢逗留过久。我用力拍了拍老人的手臂,悄然离去,她显然已经领会了我的意图。

凭借这次的经历,我的勇气有所增长,一有机会便悄悄溜进那间小屋,与老阿婆共度一段时光。她向我透露,那木箱中存放的尽是王匡的著作。言辞依旧简少。然而,我能深切地体会到,我们这份短暂而隐秘的相聚,为我们双方带来了短暂的慰藉与心灵上的宁静。她渴望我的陪伴,而我亦心甘情愿。这份慰藉与宁静,纵使短暂,于我们而言却是难能可贵的享受。

一日黄昏时分,老阿婆脸上笼上一层忧愁,双眉紧蹙,我立刻察觉到可能出了什么变故。无需她伸手示意,仅凭她眼中那分祈求,我便明白她是想要召唤我。我趁机悄悄地走进了那间小屋。

步入屋内,老奶奶感慨道:“小培今日本应到来,却未见其踪影。”小培是匡兄的独子。她向我透露,自己在门前等候许久,却始终不见人影。此时正值学生们纷纷被动员上山下乡的热闹时期。“小兰到了吗?”我询问她。老奶奶无奈地摇了摇头。小兰则是匡兄的次女。

我深怕这两个孩子遭遇不测,然而为了安抚老人的忧虑,我竭力编织各种理由,向她保证小培和小兰绝不会遭遇不幸,也绝不会离开广州。即便他们要远赴乡野,我也会及时告知她一切。

自那日之后,我频繁目睹老阿婆倚靠在后门处眺望远方。唯有我明了,她所盼望着的是何人。老人的忧虑,此刻已从王匡身上转移,转而集中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。

当小培和小兰即将踏上下乡的征程,老阿婆不动声色地悄然为他们兄妹整理行囊。她究竟是如何精心准备的,她一五一十地向我娓娓道来。

不久,我被机关拘禁,那些秘密的会面也随之告终。

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,军管会大发慈悲,准许我们这些久困的人得以返回家中沐浴。我悄悄地从后门溜进,一踏入家门,便见老阿婆迎面而来。她迅速地将我引进一间小屋,紧接着从一只灰色的瓦罐中舀出一碗热汤递给我。这汤中包含肉丁、猪肝、花生以及种种草药。我一口接一口地品尝着,它的味道是如此的鲜美,汤面飘着热气腾腾的蒸汽。老阿婆满心欢喜地注视着我享用。时至今日,那碗汤的滋味依旧深刻在我记忆中,而老阿婆在看我喝汤时流露出的那种罕见而满足的神情,也同样历历在目。随后,她走到门口张望一番,确认四下无人,方才放心地让我离开了她的小屋。

在我为李普做病号饭的那段时间里,我已无暇进她的小屋,但老阿婆总是默默地看着我做一切。有机会的时候,她会问一句:“感觉如何?”我无奈地摇首,对病情一无所知。她则轻轻叹息。

这位老阿婆似乎能从与他人的闲谈中洞察一切,仿佛世间无秘密能逃过她的锐利目光。李普动手术的消息,她了如指掌;我们放假后洗浴的情景,她也一清二楚。我对此不禁感到好奇,真想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的。她看似冷漠,实则内心燃烧着滚烫的热情,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所关怀的每一个人。

遗憾的是,自疏散至乡村以来,我已不复得见老阿婆的身影。

在80年代初期,我有幸前往广州,拜访了田蔚。彼时,田蔚已从香港迁回广州,正居家静养。在交谈中,我们提及了那位慈祥的老阿婆,这才了解到文革结束后,她选择了退休,独自居住。某年春节,田蔚盛情邀请她共度佳节,欢聚一堂,共享团圆的温馨。然而,翌日正值大年初一,孩子们拜访时却发现她已安详离世。她的离去显得格外宁静。

我这个妈妈

每当季节更迭之际,我不禁翻开了那尘封的衣箱,眼前便浮现出那件久违的旧毛衣。那件毛衣,承载着孩子的记忆。无论历经多少次搬迁,无论多少回整理衣橱,它总是不离不弃地躺在箱底。在无数次的慈善捐赠中,我慷慨地将各式衣物捐出,但这件旧毛衣却始终未曾被触及。

这毛衣所用之毛线品质不佳,乃由粗毛线织成。起初,它本呈鲜红色,却已褪去了往日的光彩,显得异常暗淡。尤其是毛衣的下身,其中一段呈蓝色,蓝色之下又接上一段咖啡色,而另一段则色彩不明。这件衣物是为孩子成长期所穿,每当孩子长高些许,心灵手巧的阿姨便精心为其织上一段。每一段都是孩子年龄与成长的见证,宛如树木年轮般清晰可鉴。

我凝视着这件毛衣,心中波澜起伏。这旧毛衣承载着一段辛酸的历史。那是在“史无前例”的年代。我的老伴被囚禁于“单间”,而我则被“勒令”在机关内“交代”,不得擅自外出。我的两个女儿,欲晓和亢美,都即将前往海南岛投身生产建设兵团。欲晓当时已二十岁,而亢美年仅十六。一个高中毕业,一个初中毕业。

我协助两位姐妹整理行李,这才惊讶地发现,两位姑娘竟连一件体面的衣物都未曾拥有。那件毛衣,便是眼前这般模样,它如今归属小女儿,原本是大女儿的。姐姐身材已不再适合,便慷慨地转赠给了妹妹。自此,这件“传家宝”便在家中留了下来。她们的汗背心亦是破洞遍布。大女儿的长裤破损严重,只得用钉书机临时修补。在那个时代,虽然女孩们的着装不像当今这般时尚,但家家户户的姑娘都衣着得体。我作为母亲,为何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?那些年,我专注于职场,频繁出差,孩子们的生活起居主要由祖父母照料。他们勤俭节约,孩子们也从未主动要求添置新衣,这才导致了这样的情况。

面临即将远行的离别,我们母女三人面对这堆破旧衣物,不禁泪眼朦胧。身为母亲,我倍感愧疚。这么多年来,并非我们缺钱,究竟为何我总是疏于关注?

夜色渐浓,我们陷入了困境。当时我手头的零花钱仅有二十元,而每个孩子的月生活费需要十六元,要想买衣服简直是遥不可及。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际,亢美毅然决然地说:“不,我们必须去军管会寻求帮助。”

或许我们被称作“走资派”,而你们则是“狗崽子”,似乎无人会关注你们。我仅轻声回应:“去了也是徒劳。”然而,那两个孩子却执意前行。她们毅然离去。我独自在家,内心担忧她们可能会惹上麻烦,甚至引发“走资派造反”的风波。同时,我也想到,尽管海南岛位于亚热带,但五指山脚下的冬天依然寒冷。她们即将参与劳动,这两件破旧的衣服能支撑她们多久呢?

令人惊讶的是,那两个孩子仿佛凯旋归来,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。她们带回的“战利品”是借来的五十元。据她们所述,这笔钱是通过与军管会人员一番争执才得以争取到的。这五十元,如同沙漠中的甘泉,在我们几近绝望之际,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。

紧接下来,就是的怎么使用这五十元。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,想要买的、必须买的东西太多了。雨鞋、电筒、毛巾……算来算去,这五十元还远远不够。按需要,似乎一样也不能少,但只能尽着这五十元花。最后,我说:“你们自己上街去挑选吧,尽量挑选最急需且价格最为低廉的物品。”

两姐妹踏上了街头。然而,我身陷囹圄,不得外出,只能与她们相隔于街巷。我在家中翻检那堆旧衣,思考哪件还能修补利用,哪件大女儿穿不下可以传给小女儿,来回翻看。转念又想起未曾叮嘱她们购买布料以制里裤,紧接着又疑惑她们是否知晓制作一条裤子所需布料的尺寸。

姐妹俩很快便踏入了家门。我迫不及待地询问她们采购了何物。待她们展示手中的物品,我不禁感慨万分,既想泪眼婆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。欲晓选购了一个针线包,她轻声说道:“妈妈,物价飞涨,这点微薄之资实在不足以购买所需,我便买了个针线包,将来到了农村,我自会动手修补衣物。”而亢美所购之物更是出人意料,她竟然买了一只口琴,笑着解释道:“妈妈,就买只口琴吹奏一番。既然买不了别的,我便这样离去,您无需担忧,能自寻乐趣便足矣。”

历经重重风险,凭借一场争执换来的五十元,经过深思熟虑的需求考量,竟然购置了这两件物品!

翌日,我深思熟虑,决定冒一次险请假外出购物。心想,即便像小孩那样与人争执一番也无妨。我前往军管会,坦诚地陈述了请假的原因:“孩子已经长大了,难道她们还不能自己挑选东西吗?”我的话语似乎让军管会的工作人员觉得有趣,于是他们同意了我的请假请求,但限定只能在夜间进行,并告知白天需要闭门反省。

当日,我们母女三人便提前享用了一顿晚餐,随后径直前往南方大厦。这次出行,我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,首要任务是购置制作衣服的必需布料。我在农村生活过,对此深有体会:劳动时衣物更换频繁,损耗也快。因此,我为她们选购了蓝色布料制作长裤,以及彩色布料用于制作里裤,此外,还额外购置了一些汗背心等配件。

亢美凝视着货架上的塑料脸盆,轻声说道:“妈妈,我想买一个这样的脸盆。”那时,市面上塑料制品尚不普遍,价格也不菲,我心中不免有些不舍。然而,女儿即将离去,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,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扫兴,于是便为她买下了。姐姐认为太过昂贵,便提议只给妹妹买一个,自己则不打算要。多年以后,亢美仍向我提及,她购买的这款脸盆竟从未用来洗过脸。在生产建设兵团的日子里,大家都认为这个脸盆样式美观,便用来装饭食用了。

匆匆赶回家中。我立刻动手为她们裁制裤子。萧殷家的祖母也前来协助,尽管夜已深,造反派大多已入眠。她老人家毫不畏惧他人的目光,一边剪裁,我一边用缝纫机缝合。这种裤子设计简单,两面均可穿,以松紧带作为腰带。一整夜的努力,终于将买来的布料全部用完。我心里想,有了这些裤子,至少能应付一阵子。但毛衣怎么办?大女儿仍旧没有一件,而且再没有多余的钱去购买了。

当我被宣告“获得自由”之际,我立刻委托他人从上海购置了一件毛衣,随即寄给了我的大女儿。彼时,我正身处干校之中。

数年前,我踏足新疆这片土地,那里盛产优质的羊毛,编织出各式精美的毛衣。于是,我为两个女儿各挑选了两件,带回了家。我心中不禁涌起一丝这样的念头:先前未曾多加关怀,如今想要设法弥补。实则,我自认为颇为愚钝,两件毛衣又能填补多少遗憾呢?

来之不易的合影

1968年秋,正是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的时候,我的两个女儿要到海南岛去劳动锻炼。所有的学生都要上山下乡,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。她们都是“黑五类”、“狗崽子”,尤其必须到农村去改造。我希望她们到海南岛去,因为那里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,归部队领导,比到农村插队好一点,安全一点。

孩子们临走前要求和我拍一张合照。她们一再说,这一去,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来呢!我也有此意。她们的爸爸早已被关进了“单间”,那是被认为问题最严重的人所受的待遇,跟一切人都隔离开。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,现在她们要离我而去,合照一张相片不能算过分的要求。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,但当时却费尽了周折。

首先,我是被“监护”的对象,没有行动自由,不能上街。我们不能去照相馆。买胶卷回来自己照吧,又嫌胶卷太贵。那时只有黑白胶卷,四块多钱一卷。四块多钱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。我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二十元,李普也是一样。他曾告诉我,他有一段时间和于明涛同志关在同一间房里。早餐到食堂买豆腐乳,买两块三分钱,买一块却要两分钱。为了节省这半分钱,他们俩就这次你买两块,下次我买两块,硬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。李普这个从来不会算账的书呆子尚且吝惜到如此地步,现在要我拿出四块多钱去买胶卷,我怎么舍得呢!买不买呢?我们母女三人犹豫再三,反复计算自己的财力。想到女儿要离家远行,而且以后团聚之日好像那么遥远、渺茫,我又觉得这几块钱算不得什么了。我们宁愿两天不吃饭,也要照张合影!决心就这样下了。

胶卷买回来了,我小心翼翼地装上相机。我们开始忙碌起来。要照三个人的合影,还要找人帮我们拍。女儿们找来了两个帮手。一个叫陈立波,一个叫三毛,都是中南局干部的子弟,陈立波还是欲晓的同学。

小小的一卷胶卷,给我们带来了少有的欢乐。我们左一张、右一张地拍摄,一时间竟忘了一切忧伤、痛苦,以及即将来临的离别,似乎有一张合影就可以弥补一切。

咔嚓咔嚓,一卷胶卷很快就拍摄完了。该冲底片了。三毛说:“省点钱吧,不用送照相馆冲,让我来冲。”他那见义勇为、助人为乐的精神很令人感动,而且他表示绝对有把握。我们当然很高兴,我就把冲底片的暗盒、药物等准备停当后交给了他。

没想到,不幸的事竟发生了。三毛,三毛,可是跟他这个小名一样,有点毛手毛脚。尤其是他深知这个胶卷来之不易,他自告奋勇,责任重大,唯恐出差错。在这样万分紧张的心情下,不知哪一个环节没搞好,结果整个胶卷都曝光了。我们的失望甭提了。原先拍照的时候大家那样兴高采烈,现在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,垂头丧气。俗话说,“屋漏偏逢连夜雨”,真是不幸的事总跟着不幸的人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拍摄的照片,前功尽弃的了!三毛当然很难过,也许比我们更难过,我们只能安慰他。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始而十分热心,继而十分难过的样子。听说他现在在广东负责一家公司,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这个小故事。

我们母女三人下了那么大决心筹划的合影就这样成了泡影。晚上,我们默默地坐着,一点情绪也没有了。难道还能再买个胶卷吗?我们谁也没敢这样想。

正在这时,陈立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,高高举起一个照相机,兴高采烈地说:“好了,好了,我借到了一个照相机。里面还有胶卷,再来照吧。”我们母女差一点没叫起来,又有希望照合影了!但是房间里只有一盏灯,那照相机又没有闪光灯,光线够不够?我们只能把那唯一的一盏灯尽可能靠近我们的脸。管他什么效果,只要照出三张脸就行。折腾了好半天,紧张得像打仗一样,终于拍了一张相。

这张照片后来洗印出来了。我在中间,一边一个女儿,三个人的样子才好看呢。三张脸倒还清楚,不过,一个个傻里傻气,笑不像笑,哭不像哭,倒有点像被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惊呆了似的。

不管怎么说,我们到底还是照了一张合影。这张照片可来之不易,我一直珍藏着。

大救星吴阿姨

孩子们走了以后,我被关在机关办公室里学习、交代。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,不“提审”我的时候,我就看看书。那时报纸不许看,能看的就是一本“毛选”。

有一天,军管会的一个人(原来也是中南局宣传部的)来找我去,通知我,李普胃穿孔,动了手术,现在医院里,已经三天了。这真是晴天霹雳。经我再三要求去看看,他们同意派一个人跟着。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到医院的。昏昏沉沉,还作了思想准备,心想这次可能是见最后一面了!

李普在中山医学院第一分院,这是我们的合同医院,我原来很熟悉的,这次跟在监视我的人后面走,完全不知道是哪一座楼。只知道走到一座楼上,那人说:“到了。”这不是病房,而是病房的走廊。走廊里搭满床,躺满了病号。我意识到李普就在这些病人中间,急忙用眼睛搜索,很快我就看到了李普。他躺在靠里面的一张床上,旁边有一个人守着。后来我才知道,有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他。他本来消瘦的脸,现在更瘦了,而且苍白得可怕。他看见我,大大出乎意料之外,又惊奇又欢喜,突然有了一丝笑容。

我强忍着眼泪,不愿他看到我哭,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过了一会儿,我突然意识到时间对我太宝贵了,忙问他手术情况怎样。他告诉我,胃穿了孔,开了刀,没有切除,补了一下。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微弱。我说“现在情况怎样?”他说:“还好,不要紧。”这显然是安慰我的。

本来有一个人监视着他,再加一个人监视着我,两个人虎视眈眈看着我们,纵有千言万语,也只有各人心领神会。他说:“我好。”这真是最平淡的语言,但是,我们都懂得这是在互相鼓励对方坚持下来。

监视我的人催我走了。在他看来,原来说好只看一眼,现在已经让我们讲了几句话,已经够宽大的了。我恋恋不舍地走了,两次回头看他,那苍白的脸,灰白的头发,我的心突然抽紧了。走出走廊,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,偷偷地擦了一擦,又昏昏沉沉地跟着监视我的人回到机关。一到房间,我往床上一躺,全身都软了,瘫了,只有那苍白的脸在眼前晃动。

过了几天,军管会又找我去了。我怕极了,心想,这次李普怕不行了。还好,他们告诉我,李普出院了,因为刚动了手术,医生说不能吃食堂的饭,食堂又没有人手做病号饭,要我做,一天四顿,要容易消化的。

我很奇怪,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?后来才知道,本来应该把他穿孔部分的胃切除的,为了要他“交代问题”,只给他补了一下,早早出院,继续交代。

我本来很乐意接受这个做病号饭的任务,由我来做,总会比食堂做得好些。但是当我开始做时,我却真的发愁了。

动了这么一个大手术,总应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,可是我没有钱。而且,当时鱼肉之类也极难买。做每一顿饭又只给我一个小时,买菜,生炉子,做饭,全在这一小时之内。我开始煮了点稀饭,打一个鸡蛋在里面,以后又做一点挂面,放点青菜丝。以后越来越难了。我要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买菜,到家赶快生炉子。那时没有冰箱,每天的菜现买,没有煤气灶,要把煤粉做成煤饼,再用木柴引火点着。再加上没有钱,我每天为这四顿饭愁得不行。

那时我和萧殷合住,没有厨房,炉灶就放在廊檐下。那一天,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发愁,来了一位大救星,那是吴阿姨,原来给我们家做饭的。那时全都不让用保姆了。吴阿姨已由军管会介绍去带三个孩子。孩子的父母都被关起来了。

吴阿姨问了我的情况,她想了一想说:“我给你出个主意。”我说:“怎么办?”她说:“你去同军管会讲,这病号饭你做不了。人是他们抓的,要他们管。”我说:“这怎么行呢?谁知道他们给李普吃什么。”她说,不是真的不做。据她了解,食堂里人手特缺,没有人做病号饭。“他们一定还是要你做。等他们求你做,你就说只有让我帮忙,你才能做。”她又说:“本来嘛生一个炉子要多少时间才能生着,他们知道吗?”我说:“这能行吗?”她说:“准行。”我同意这样试试。吴阿姨说:“等他们同意我帮忙,你千万要他们来找我。”

接着我告诉她没有钱买东西。吴阿姨说:“这好办,我还有两千元存款,你尽管用,救人要紧。”

吴阿姨是湖南人,无儿无女,长期给人做保姆。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。她在中南局久了,认识很多中南局的人。早在我们被关以前,她看到今天打倒这个,明天打倒那个,就不止一次地说:“哪儿有那么多坏人?我见多了,‘三反五反’那阵,今天一个小老虎,明天又是一个大老虎,弄到最后,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
她高高的个子,大嗓门,有湖南人特有的犟脾气。她有很多办法对付红卫兵。有一些机关的造反派来查我们平时吃什么,花多少钱。吴阿姨两手叉腰说:“查这个问题要问我,伙食是我管的。”她拿出一个本子,谁也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。要是谈崩了,她会来这么一句:“我是贫农,你们要对我怎么样!”我们的邻居关相生同志被关起来了。她去送饭,做了一碗面,把肉放在碗底,面上放两片青菜。她送去的时候还说一句:“走资派就给他吃点素面。”居然让她蒙过去了。

吴阿姨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我对吴阿姨的胆识和机智深信不疑,就照她说的去找了军管会。她估计得一点不错,军管会仍旧要我做饭,而且同意找吴阿姨帮忙。

第二天,吴阿姨很高兴地跑来告诉我,军管会果然要她帮忙。她说:“我可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。我说:走资派,界线早划清了。经他们好说歹说,我才答应帮忙,但我还钉了他们一句:以后谁要说我划不清界线,我就找你们!”

她马上找人帮忙给我买鸡。那时市场上没有鸡卖,她托人到郊区买,花了十八元买了三只鸡。在那时,这是很贵的了。谁知半路上还跑掉一只。她把鸡炖好,炉子生好,我就做点饭或下点面。我也学吴阿姨,把鸡肉切得碎碎的,放在碗底,上面放一些蔬菜。我很怕这个秘密被发现,每次提心吊胆地去送饭,居然没有被发现。有一次是王维藩同志接饭,他是一位老同志。他故意慢慢腾腾打开饭盒,看了看,悄悄对我说:“刚动手术,你做一点有营养的给他。”

我把鸡肉、鸡汤化整为零放在主食里面,连鸡骨头也一再炖汤,用这汤来煮稀饭。吴阿姨看见我这样,对我说:“你何必这样,自己也吃一点。身子要紧。”这鸡得来这么不易,我怎么敢吃!

以后鸡买不到了,吴阿姨就帮我买罐头肉。刚好是广交会期间,店铺里有一点肉罐头装门面。平时,肉罐头也没有。吴阿姨跑一趟街可以带回五六个罐头,她说:“要多买一些,一过广交会就买不到了。”这样我就积存了不少肉罐头。我心里比较踏实了。又谁知人在倒霉的时候,倒霉的事接踵而来。俗话说祸不单行,好不容易买到的鸡会跑掉一只,吴阿姨千方百计抢购来的罐头,竟然会被人抢走。那一天做晚饭的时候,我一回家,就听见房里有人,心知不好,急忙进房,只见三个小青年正在拿我的罐头,我说:“你们干什么?”他们见来人了,马上就往外跑。我看他们拿的是罐头,急坏了,大声嚷:“你们什么都可以拿,不能拿我的罐头!”他们哪里肯听,三个人像一阵风一样跑了。我追出去,有一个人掉了两个罐头在地上。我再到房里一看,所有的罐头一扫而空。我颓然坐在地上,真是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交易会过去了,再到哪里去抢购呢?

做病号饭看不见病号,也不知道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,送去的够吃不够吃。我只有每次检查退回来的饭盒,从饭盒剩饭的情况来判断,李普能吃什么,不能吃什么。剩的饭多了,我就发愁,唯恐他病情有变化。我对胃穿孔、动手术这些完全没有常识。因此,我很怕米里的沙子没洗净。我想,这沙子要是吃进胃里,碰到伤口不是又要穿孔了?怎么办呢,我每天用手帕包一包米带到办公室。我被关在办公室,晚上也住在那里,只有做四次饭的时候,允许回家四次。我把米放在抽屉里一颗一颗地拣沙子。桌面上放一本“毛选”,一有动静,马上把抽屉关上,让人以为我在看“毛选”。

那一段时间,我全副身心集中在做这四顿饭上面。宣传部一位司机,是造反派,这时是军管会的人,时不时地要到我那里检查一下,还要训斥两句:“做一顿饭要那么多时间!”我照例不理。我心里有底,反正你们没人做,是你们要我做的。

1973年,我们由广东调到北京工作。在离开广州之前,我和李普都到中山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检查身体,遵医嘱住院作一些治疗。医生拿出李普的病历给我们看,其中开刀的那一份第一行写着“患者系监护对象”,后面打了三个很大的惊叹号!

萧殷养鹅

萧殷在干校养鹅,和鹅住在一起,独居一室,独来独往。他住的房子是长形的,他睡在最里面。右边靠墙有一扇窗,窗下有一块用砖头架起来的木板,权作桌子。进房门左边有一小块地方,是给鹅睡觉的。广东的狮头鹅长大了,一只有四十多斤,萧殷就养着十来只狮头鹅。

我只要有可能就去他那里聊聊天。我们同在中南局文艺处,他是处长,我是副处长,一直合作得很好。他是著名文艺评论家、理论家,我很尊敬他。

萧殷

萧殷曾长期在《文艺报》担负主编工作。他为人耿直、认真,从不人云亦云,更不趋炎附势、吹牛拍马。在中南局,他每天下班以后就回家侍弄他那一小块“自留地”,那里种了几种蔬菜和一些花卉。他极少串门,给人种十分清高的感觉。可是,他却有着一颗火热的心。他在《文艺报》经常要看青年作家投来的作品。他看得既仔细又认真,常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修改意见,写很长的信。很多青年作家都得过他的帮助。

可是在文革时,我们都是“文艺黑线”人物。我家第一次被扫地出门,就扫到萧殷家。他家腾出两间房让我们家搬进去,我们又成了邻居。作为邻居,我们又相处得很好。他家的姥姥常常帮我们弄这弄那。没有肉吃的时候,萧殷介绍他家常做的一道菜:把煮熟的土豆捣成泥,再把一根香肠切成薄片放在里面加上咖喱粉一炒,其味无穷。这就成为我们两家常吃的菜了。

有一天,我和萧殷在办公室聊天。我们同一室办公。隔壁房间是副部长葛震的办公室。整个办公大楼只有我们三个人。王匡是部长,被关了,其他的人闹革命去了。我们正聊着,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,而且越来越近,似要上楼的样子。萧殷马上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,轻轻把门锁上,悄悄地对我说:不管他们怎么打门,我们都不要开门,不要出声,注意,不要咳嗽。刚布置好,造反派已上楼来了。他们直奔葛震的办公室,他的房门大概没关上。我们在这边听到隔壁屋里大吵大闹,不一会儿,就噼里啪啦打起来了。萧殷悄悄打开房门一个缝,看到葛震办公室门外没有人,里面打得热闹。他招招手,示意我们出去。我们出了门,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一步一步挪到楼梯口。这几步路真难走啊,唯恐弄出一点声音来。幸好我们这办公室靠楼梯最近。到了楼梯上,萧殷一再示意要轻轻走。一到楼下,我们就飞奔回家。第二天,我们到办公室,见到葛震,问他是怎么回事。葛震说: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造反派,他们先要我检讨,问他们要检讨什么,他们答不上来。他们对我什么也不知道,一言不合,就动起手来,拳打脚踢。”他插在口袋里的钢笔也给他们打断了。要不是萧殷有计谋,我们大概也免不了一顿狠打。

在干校萧殷的小屋里,我们有时还谈起此事,两人都大笑起来。

有一次,我对当时我们的处境,实在想不通,就对萧殷说:“不知这干校究竟要搞到什么时候?”萧殷说:“别管他,我见得多了。在延安抢救运动的时候,我亲眼看到一位同志无缘无故被打成特务。那一天,这位同志蹲在墙根下,不知是晒太阳呢还是想心事,刚巧,康生走过看见了,就对他说:‘干什么蹲在这里?看你那样子就是个特务。’于是,这位同志就被打成了特务。”

我每次和萧殷聊聊,心里就觉得舒坦一些。

萧殷白天把狮头鹅赶到外面,一边看鹅,一边在地里找草药。他懂得很多草药,采了草药,晚上就放在那当桌子的木板上,分类,晾干。他送我一本草药书,书上有各种草药的图画,并注明药性,可治什么病等等。我也跟他学,经常采集各种草药,对照书看。我当时认得好几种草药,但现在都忘了,只记得马齿苋有消炎的作用,可治拉肚子。

萧殷有哮喘病,他常常按书上的草药煎药水喝。干校缺医少药,有点小毛病,一般就到镇上的医院去看。萧殷从不信这种医院,他认为这种医院的医生,都没有正式学过医,就是当时所谓的赤脚医生。他不论哪里不舒服,都用草药给自己治。

鹅睡在他房里。鹅睡的时候也会发出一些声音,萧殷认为鹅也有哮喘,就把自己喝的草药水再煎一道给鹅喝。这一点,我实在不懂了。我说:“我没听说过鹅也有哮喘病的。”萧殷说:“你看,我喝了没事,鹅喝了也不会有事的。”

他喂鹅,对鹅真是有感情。逢年过节要杀一头鹅会餐,萧殷总是很心疼,好像要杀他的孩子,总是摸摸这头,舍不得,摸摸那头,舍不得。我很理解萧殷的这种心情。在那个时代,妻离子散,和萧殷朝夕相处的,和他最亲近的,不就是那几只鹅吗。人和人相处呢,那又是另一种情况了。

小黑的故事

我在干校的时候,听过一个故事。这个故事使我至今难忘。

干校在广东连山县的一个山沟里。全部人员按连队编制,我属第三连。我每天除了劳动还是劳动,种过南瓜、玉米,砌过墙,上房顶铺过瓦,做过木工……因为还是“有问题”的人,还不够“下放干部”的资格,所以虽然算是连队的一员,实际上却不属于这个集体。

那时,我们吃饭在食堂的大门外,随便选一块石头,端着饭碗坐下就吃。这时候那些没有问题的同志就有说有笑了。有一天吃饭的时候,我从一旁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。

连的干部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小狗,由食堂养着。小狗慢慢长大,竟生了一窝小狗。三连的年轻人要了一只来。这只狗全身都是黑毛,大家便叫它小黑。

每当吃饭的时候,各人从自己的饭碗里舀一小勺饭喂它。因为人多每人给它吃一点,小黑也就吃饱了。有嚼不动的菜根,人们吐出来,也是小黑的口粮。偶然会餐有点肉,那骨头更是小黑的佳肴。小黑就这样慢慢长大,而且膘肥体壮,比老乡们的狗神气得多。

小黑认识全连每一个人。每当下工的时候,小黑就在村口等着。它抬起前腿,摇着尾巴,向每一个人身上扑一下,表示亲热。它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,从不漏掉一个。不是本连的人来,它就没有那种亲热劲,而且吠个不停。

小黑就这样成了全连每一个人的好朋友。年轻人有时拿着一根骨头叫:“小黑站起来!”小黑就站起来,两只前腿缩着眼睛望着骨头。这时就会逗得人们大笑。逗逗小黑,成了全连人很大的乐趣。小黑也从不拒绝任何人的友好表示,彼此毫无顾忌。它成了全连的宠儿。

晚上,小黑睡在厨房里。那里有米面、蔬菜等等,小黑又是最好的警卫。

不料,有一天竟发生了一件事。那天大家收工回连,有一位同志心事重重,愁眉不展。当小黑向他扑过去表示亲热的时候,他竟踢了它一脚。小黑怏怏跑开,又去欢迎其他的人。吃饭的时候,这位同志喂小黑的饭,小黑看都不看一眼。一连几天,小黑都不理这位同志。当时大家都不在意,后来才知道,这使这位同志伤心极了。

有一天晚上,大家回到住房准备睡觉了。那是一间大楼房,所有的人都住在一起,男同志住一边,女同志住另一边,中间用竹席隔开。有一位同志有什么东西忘在厨房了,到厨房里去取。他走到厨房门口,突然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,声调十分悲惨,好像带泪哭诉。他好生奇怪,便站在门外听一听。只听见那哽咽的声音说道:

“小黑,你原谅我吧!”

“小黑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
“小黑,是我不好,你过来。

“小黑,我心里不好受啊。”

“小黑,以后再不踢你了……”

门外这位同志再也忍不住了,进去一看,只见两行眼泪还挂在那人脸上。小黑躺在他对面。

于是,某某人向小黑检讨的故事就传遍了全连。

我到三连的时候,小黑已经不在了。因为它常常欺负老乡家的狗,被附近的老乡打死了。但是小黑的故事却长久震撼着我的心。一只小黑狗的形象常常在我心头闪动,虽然我没有见过它。很多时候,我想到如果小黑还在,我能逗它一下,和它说两句话,那该多好啊!

有一天,我所在的班开会,我被派去地里干活。他们每次开会都是这样安排我的,因为我没有资格参加会,而人们又找不到让我回避的地方。那天,下着倾盆大雨,我的任务是到玉米地里去锄草。我穿着那种半截的塑料雨衣,拿着锄头到地里去了。玉米长得很好,地里一根杂草也没有。我倚着锄头站在地里,让雨淋着。在这样的大雨天,不要说没有人下地,就连过路的人也没有。我翘首望天,天空黑沉沉的,好像要压下来。雨越下越大,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。可是不等人家开完会,我是不能回去的。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奇怪,当时我竟没想到我的老伴——他还被关着,也没有想到远在海南岛的两个孩子,我却只想着没有见过的小黑。我想,小黑如果没有死,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,它也许会陪我在这里淋雨的。我现在决不会这么孤独,这么凄凉。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。我又想到小黑的死。一大群人把它围住了,一面吆喝着,嬉笑着,一面打。我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……

我当小组长

在宣布我“解放”的第二天,发生了一件我万万想不到的事。

我们班开党小组会,这时,我有资格参加了。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会上竟选我当小组长!天哪,这怎么可能呢?昨天我还是批斗的对象,今天就要我来领导批斗我的人!简直不可思议!

我再三推辞,怎么也推不掉。为什么要选我呢?我挨批惯了,确实不知道怎样当小组长。想了又想,无非是这样的逻辑:上面既然“解放”我,那我就不是敌我矛盾,不是敌人,而是自己人,而且又是党员了。论党龄,我最长,论年龄,我最大,可能因此大家就选了我;至于是不是上面指定的,我就不知道了。反正,说你是敌人,你就是敌人,说你是同志,你就是同志,要你当组长,你就得当组长。

我在党内,小组长、支部书记、党委委员都当过,可是,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发怵。我真的不会当这个小组长。可是在当时,叫你当你就得当,否则,刚“解放”你,你就翘尾巴了?我不会当是实情。长久以来,要我考虑的是我的错误,现在党内的生活怎么过,我不知道。没有办法,我只是名义上的小组长,实际是傀儡。遇事就问大家的意见,大家说怎么办,就怎么办。当傀儡总比当批斗对象好。

然而,我终于明白,这傀儡也不是好当的。那时正兴清查“五一六”,“五一六”是怎么回事,我哪儿搞得明白。

我们组的任务是要批斗宣传部的一位造反派的头头。这个案件也有专案组,我们小组的任务是配合专案组对她进行批斗,要她交代材料。

这位造反派的头头,恰恰是我们文艺处的干事,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生,姓刘,刚调来不久。文革刚开始,这位刘女士就组织了一个战斗队。这个战斗队只有三个人,除她之外,还有两位司机。她新来乍到,认识人不多,而且,司机是工人,工人不是最革命的吗?他们对宣传部的情况并不了解,因而对我们无法组织什么像样的批斗会。

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表演夺权的一幕。有一个时候,各地造反派兴夺走资派的权。小刘的战斗队也不甘落后,在宣传部夺权了。怎么夺呢?他们找到了宣传部的印章,拿着印章,把几位副部长、处长、副处长(部长王匡已被关起来)叫去,他们站在桌子后面,印章放在桌上,让我们在桌子前面一排站好。然后,由小刘宣布:从即日起,他们夺了宣传部的大权。她把印章晃了晃说:“你们有意见吗?”在那造反有理的年代,我们能有什么意见呢。

我一看这场面,第一个念头是:凭你们这三个人就能管宣传部?现在想来,我那时的思想真是大错特错了,真是迂腐极了。王洪文都可以当党中央的副主席,司机为什么不能领导中南局的宣传部呢?

看到印章一晃,我又想:就这么简单?有印章就有权?接着又想:既然你们夺了权,为什么又要我们承认呢?这权不又成了我们给你们的?越想越觉得滑稽,这么一想不当紧,禁不住就想笑。很快,我意识到绝对不能笑。可是晚矣,虽没出声,却已被小刘他们看出来了。小刘说其他的人都可以走了,唯独要我留下。他们声色俱厉地问我:“你为什么笑?”我只好否认,说我没有笑。心想,幸好没有笑出声来。他们狠狠地训了我一顿,才放我走。这一顿是非训不可的,这是造反派的脾气。

小刘梳两条小辫子,中南局很快就传开了:两条小辫子夺了宣传部的权。

在干校,昔日趾高气扬、威风凛凛的造反派小刘,不知怎么一下变成了批斗的对象。昨日你斗我,今日我斗你,总之,不是你斗我,就是我斗你!这难道就是阶级斗争的哲学?

如前所述,小刘在宣传部除了夺权外,无所作为。他们到外面闹革命了。他们和中南局其他的部委及社会上的战斗队联合,鬼知道他们是怎么闹革命的。现在要批斗她什么,我实在一点也弄不明白,我只有奉命召开会议,听人家批。

我只记得,专案组要查清某月某日造反派在某地开会的内容。现在要小刘交代的就是这件事,以印证其他“五一六”交代的材料。在会上,小刘怎么也讲不清,于是连里(那时我们属三连)给我一个任务,要我连夜突击小刘,和她个别谈话。因为我是女的,又同一部门,深更半夜找她谈比较方便。

说良心话,我心里十分同情小刘,她们只知道响应号召闹革命,开的会老鼻子了,那时今天一个最高指示,明天又是一个北京来电,造反派要跟上北京的形势,着实忙呢,岂能记得住每次会的内容。

我对要小刘交代的事究竟有多重要完全闹不清,我只能说:“小刘,别急,慢慢想想,还开过什么会?”小刘蔫了,半天不吭声。我说:“再想想。”从我内心讲,恨不得把要她交代的会议的日子地点告诉她,可是不行,那样做,哪怕说得不具体,只是暗示一下也不好,那岂不成了诱供吗。磨了半天,小刘最后仍是低着头说:“我实在记不起来了。”我相信这是真话。

我这个党小组长实在太不称职。

小辫子

在四害横行的时候,人们私下传说掌握《人民日报》大权的某人许多笑话,例如把“墨西哥”念成“黑西哥”之类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,出了一本此公的笑话集,也许多少有点史料价值,可惜我没有保存。

我无缘忝列此公属下,却也遇见了一个类似的人,不过是个更小的人物,尤其不值得指名道姓了。

那时,我在一个广播电台任编辑部的总编辑。台里的一把手党委书记是一位女士。她的年龄很难捉摸。说她是中年吧,她梳着两条小辫子,打扮成一个小姑娘,而且还没结婚;说她是小姑娘吧,也不像,少女的青春光泽早已从她脸上消失了。我们台里,日常彼此称呼只叫姓,小王、老李,这人既挨不上老,又挨不上小,私下里大家都称她“小辫子”。

我刚到电台的时候,小辫子对我很亲热,笑脸相迎,问寒问暖。几天以后,她单独和我谈话。她说:“你要找几个人当你的耳目。”并且说某某人不错。我像给人打了一闷棍,无言以对。什么“耳目”!几十年来,没听说过这回事。生了场闷气之后,我对这位小辫子只好敬而远之了。

慢慢地,我知道了小辫子的一些来历。她原是铁路上的,是一个造反派的小头目。造反有功,派到电台当工宣队员,以后就留下,并且当了一把手。上级宣传部门一位女领导,有一次开会和我同住一房,很谈得来。她说:“有什么办法呢?好不容易才物色到这样一个人。首先要是工人阶级,又要年轻的,还要是女的,到哪里去找!”

每逢开全台大会,小辫子总是这样开头:“我是个大老粗,是拿榔头的,工人出身,根正、苗红,牌子硬。”那气势之豪壮,声音之响亮镇得满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发笑。接下去就是当时报纸上的话,语调渐渐平缓下来。

现在如果有人那样自我介绍,而又毫不脸红,你一定以为这人有神经病。不过,当时是当时。小辫子说这些话时,是那样自豪,那样得意,当然谈不上脸红,反而是我们这些听的人有点吃惊,后来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。有一次会后,有一位老同志悄悄对我说:“工人阶级,咱们惹不起。”

小辫子年纪不算大,架子可不小。每逢党委开会,她总是最后一个到。所有党委委员到齐了,坐好了,自有她的“耳目”去请她。她这才从隔壁的办公室走出来。她的座位是固定的,是长沙发的当中,而这长沙发只坐她一人。当然,只有这样,才能显出她与众不同,显出她不是臭老九,而且是这里的“一把手”!

三八节是妇女的节日,电台又是女的在当家,小辫子特别重视。她叫人做了一些塑料皮的小本,准备给全台的女同志每人发一本。这种塑料皮本,现在算不了什么,当时还不太多。那次会议刚结束的时候,会计跑进来,对小辫子说,这笔费用不合财务制度,不能报销。小辫子愣了半天不说话,接着就冲会计吼起来:“什么话!我是党委书记,这一点钱,我没有权批?我的权在哪里?我还有什么权!”她两眼一瞪,那样子真可怕使我马上想起“史无前例”的高峰时期那些造反派的形象,于是立即离开了会议室。

后来我想,难怪小辫子大发其火。在她脑子里,工人阶级要掌权,她是工人阶级,就是她掌权她掌权,就是她说了算。这并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,是人家公开教她的,是当时权威的真理,而且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。而现在竟有人不尊重这个道理,她小辫子能不火冒三丈!这件事,她的那个“权”,后来是怎么使用的,我现在记不清了。

整个广播电台是一架复杂的机器,有发射部门,有制作部门,而第一道工序在编辑部。所有的工序配合起来,整部机器才能运转。第一道工序的编辑部举足轻重,小辫子也渐渐弄明白了这一点。她那掌权的手就伸向编辑部来了。

编辑部每天发稿几万字。编辑记者们成天不是出外采访就是趴在桌上填格子。小辫子不能看这些稿子,她也自有她的办法。比如偶然要播部小说,这在那时是极伤脑筋的事,因为没有小说可播,但是要填满节目的时间,又非播一本小说不可。小辫子把编辑叫去,让编辑把故事说给她听,然后决定播不播。有时,她也去审査录好音的带子,说几句叫人啼笑皆非的意见。不过是不是照她的意见改了,她也无法检查。所以说穿了,这些只是做一个她在领导的样子,表示她拥有审查的大权罢了。

她掌权的最主要的办法是培养和使用“耳目”。有一个十八岁的真正的小姑娘,是她培养的重点,放在文艺组当了组长。文艺组里的同志,有的在台里工作了一二十年,很有经验,对文艺的各个方面;各有所长。但小辫子不是说他们出身不好,就是说他们有什么历史问题,所以都得归这个小姑娘组长领导。所谓领导,就是看管。只准埋头干活,不许乱说乱动。的确,他们只能背着沉重的包袱工作,轻易不敢讲话。

这个小姑娘,说起来也真可怜,小小的年纪,本来应该是求知识的年龄,但是,她却什么知识也没有,只学会了拍马,打小报告。她是随工宣队进电台的。据同志们告诉我,在工宣队里,她抢着洗沙发套,抢着给工宣队员们洗衣服,这是阶级感情的表现,因而被留在台里。小辫子提拔她当了文艺组的组长、团支部书记、党委委员。尽管对业务一窍不通,她却干得很起劲。张三说了什么,李四说了什么,赶快去给小辫子报告。那时,电台文艺组的节目说简单也简单,因为除了样板戏还是样板戏,按不同的排列组合,算算时间,编排一下就行了。自己制作的节目极少,同志们难免聊聊天。但还是有人吃过她的苦头,所以,只要小姑娘一进办公室,大家就闭口不言了,连“今天天气哈、哈……”也不说了。有一天,小姑娘跑进办公室说:“有个叫贾宝玉的,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,犯了什么错误,要批判他了。”大家既不敢笑,也不好答腔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

小辫子要培养这样的“耳目”也不是容易的事,因为绝大多数同志心里总有一个是非标准。再说,编辑部虽然不很庞大,但播出的栏目不少,有早上6点半的报纸新闻摘要,本市新闻,工农业新闻,外语教学,天气预报等等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上哪里去找这么多耳目呢?总要斗一斗才好,先斗谁呢?于是,我就成了小辫子的靶子。也许是那个小姑娘打了什么小报告,也许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。

小辫子要制服我了。她采取的办法是突然袭击。有一天,突然召集了一个党委扩大会议,小辫子照样坐在沙发当中。她宣布开会,没有说更多的。开第一炮是文艺组的那个小姑娘。我见她拿出一份事前准备好的发言稿念,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。批判我的中心内容是业务挂帅。接着别人发言,有的是敷衍几句,有的是故意东扯西拉,不痛不痒。这一排炮很不成样子,开头似乎雷声很大,可雨点越来越小,会议只好休息了。

等小辫子暂时离开会议室,小姑娘走到我面前,笑嘻嘻地做出很诚恳的样子对我说:“老沈,我年纪轻,没水平,您经验多,说得不对的,请您指出来。”这一招,真使我大吃一惊,比她那第一炮更使我吃惊。这小姑娘知道她在编辑部很孤立,这一突然袭击能不能把我打倒,看来她也没有把握,因此她不想过分和我过不去。一个小小的孩子居然能够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一会儿工夫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,那么会演戏,你不能不说是一种本事。她是在哪里学的?

我想了一下回答道:“我有什么意见,会在会上说的。”

这件事,后来不了了之了。

我在编辑部,确实做了一些手脚。有的稿子写了什么“向江青同志学习,向张春桥同志学习”之类的话,我把写稿的同志请来,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,便和他商量说:“改为向毛主席学习,不是更高吗?”征得他的同意,两人共同改,这样彼此都可以放心。我给英语教学组规定一条:英语教学只学语言,不教那些政治口号。过去英语教学的播出稿,要翻译成中文审查,我直接审英文稿。我也明确规定不批“唯生产力论”。当时,小辫子和那个小姑娘如果抓我这些来批斗,可以无限上纲,说不定还可以把我送进监牢。抓别人的小辫子,光在自己头上扎两根小辫子是不行的,自己要有点本事。写到这里,我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来: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痛恨知识分子呢?原来如此!

今天我写这些小镜头,既有对“四人帮”的愤慨,更多的是对一些年轻人的惋惜。凭良心说,小辫子和那个小姑娘,并不是很蠢的人,心地也未必生来就那么坏,如果没有人教她们那些歪道理,如果她们在工厂里勤勤恳恳干,认认真真学,学什么都行,总可以学到一点真本事,成为一个有用的人。可惜,那个“大革命”把她们毁了,至少把她们那最好的年华毁了。